与此同时，春泉宫窗明几净的餐厅内正在有条不紊地准备着贵族青年们的伙食。茉莉看着一个又一个穿着盛装的侍者端着手中的菜肴，以统一的步调在宫里白净而典雅的大理石地板上前行。不仅如此，茉莉的耳畔还不时传来宫廷乐队轻柔而唯美的曲声，仿佛亲爱的母亲正在温柔地招呼她的孩子们用餐。
少女看着面前镶金碟子上盛放的一小块慕斯蛋糕。平日里喜欢甜品的她此时却看着这块被咖啡色可可和奶油点缀的糕点皱起了眉头——当然，这不是因为她吃腻了，而是刚才的一番谈话始终让年纪尚小的少女感到困惑。
“请相信我，卢卡斯小姐。罗德岛的商人诚实守信，绝无欺诈。您的父亲也也和我们有许多交往与合作，您应该非常了解我们。”
说话的人是茉莉身旁一位带着黑框眼镜的老人。他叫劳伦斯·李，据称曾是整个罗德岛最富裕的人。在他的家族达到顶峰之时，罗德岛一度被人称为“李岛”，城市中心广阔的喷水池公园和春泉宫旁另一座富丽堂皇的建筑，里德堡，便是他最具代表性的家产。
“我能理解您的话，李先生。但是我实在是难以接受……这样的所谓‘事实’。我心中的皇帝陛下不会是那种人，他不会做出这种毫无底线的事情。”
茉莉坚决的口气让对方叹了口气。富商转而用语重心长的语气说道：“好好——我们不谈这件事了。我们来说说历史，讲讲我出来打拼的时候的事情。我想您还对罗德岛公国不甚了解，既然您是来交流学习的，那么也不妨听我这个过来人说一番吧？”
少女有些犹豫地点了点头。
“非常感谢。”李先生先是喝了一口水润润喉咙，然后才正式开腔讲述起罗德岛公国的往事。
“在我记事的时候，宗教改革的战火才刚刚落幕，战后的北境联邦变成了帝国境内有史以来最强大的独立诸侯。而在战争中失去了所有大陆领地的罗德岛当时仍然是一个共和国，掌管国家的是贵人家庭、市民和农民而不是大公爵。而我本人也曾经带领李家在共和国的选举中出力。这也是我之后能够嗅到魔素矿石商机的重要原因——随着我们所支持的候选人的胜利，我在选举中出的钱最终化为了垄断罗德岛魔素矿山开采的特许权，虽然那时候魔素矿石远不如北境的铜矿和维尔威特的金矿那么重要，但随着法术技艺的发展，魔素矿石渐渐成为了大陆上最重要的资源。而我本人则因为矿石的生产发了一笔横财。”
“不过，开采矿石并不是容易的事情，当时谁也不知道怎样才能从一堆石头里得到这些神秘的紫黑色晶体。我和矿工一起在矿山上工作，和他们一起吃糠咽菜，穿的也是破破烂烂的工作服，在矿洞里面被熏得满脸油黑，我手臂上这条伤疤，便是那时留下的。“
老人向茉莉露出了手臂上的伤口，那是一条深深刻在充满褶皱的皮肤上的长长的深紫黑色划痕，伤疤两侧用针线缝合的痕迹形成了两股如同沟壑一般的凸起。
“就这样，我和工人们同甘共苦一起反复实验了近一个月才磨练出第一块可用的魔素矿石。然后，我们成立了第一家魔素矿石的生产企业，当时这是大陆上唯一一家魔素矿石的生产商，因此我们也从中获取了丰富的利润——我那一代的工人很幸福，那时人还没有那么多。只有足够强壮健康，足够有耐性的罗德岛本地人才能当矿工，政府也从未限制土地的供给，我们可以在矿山旁就地建楼，和大家一起分享利润和成功。随后，我们进军贸易和金融领域，资助了罗德岛的远航事业，向整个罗德岛发行了我们的股票——罗德岛证交所大陆上既海兰德和北境联邦股票市场外第三个，也是帝国南部唯一的股票交易中心。从贸易特权和生产垄断中，李家获得了数不尽的利润和财富，罗德岛的繁华也正是那个时代的象征。那个时代，罗德岛语的歌曲传遍了大陆的大街小巷，罗德岛的戏剧是宫廷里最受欢迎的节目，人们可以自由地讨论所有事情，无论是自由派人士讽刺皇室威权的笑话；街头混混要讨论在街上大打出手、拉帮结派的勾当；工人对压迫他们的矿山主的不满；贵族学生们对未来社会的诉求；抑或只是男女之间最挚爱最甜蜜的言语，都可以在罗德岛的大街上畅谈无阻。就连以文明开放著称的海兰德和自诩自由国度的北境联邦也深受罗德岛的影响——我到现在也认为，那是最好的时代，我们这一代人的黄金时代。卢卡斯小姐，您可能尚不了解自由的可贵，但我觉得您很快就会清楚，失去自由而换取和平的代价是什么。”
直到这里，老商人的语气仍然是祥和而安平的，仿佛一位老师正在循循善诱地向年轻的学生传授经验。
“但是，好景不长。随后发生的三年战争中，罗兰德人背信弃义，抛弃了他们的大陆盟友。罗德岛也深受其害，在战争中被完全击败的罗德岛为了避免国内的进一步损失选择在皇帝的大军面前投降，继而一度成为维尔威特皇权的附庸国。但皇帝最终慑于北境和国内其他诸侯施加的强大压力将选侯权力还给了罗德岛，但这时的罗德岛已经从以前的贵族共和国变成了一个公国，而首任大公爵正是和皇帝私交不浅的洛伦兹公爵。”
说道这里，李的眉头一皱，似乎预示着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这么说吧，洛伦兹公爵确实做了不少有益的事情——至少在他的带领下，原本霸占罗德岛地下的黑帮和混混被一扫而空，人们再也不用担心走在街上时会被一群无业游民围着抢钱。罗德岛也建立了立国以来最强大的军队，无论是通过陆路还是海路贸易的罗德岛商人都可以得到很好的保护，人们也不再担心邻国会来袭扰这个原本脆弱的选侯国。同时，罗德岛与周边国家都结成了盟国，还参加了皇帝带领的南方同盟，消除了相邻国家之间的关税壁垒——直到这里，一切都很好，很多共和国时代未能处理的问题都被有效地解决了。李家的事业也继续平稳前进，美丽的里德堡和中心广场就是这个时代的产物。”
“但是，强权的开始便是自由的终结——在人们沉浸于统制经济带给他们的红利的时候，罗德岛的人口迅速增长，我们的生活空间也逐渐变得狭窄。罗德岛对内大兴土木、扩充军备，对外广交盟友，用钱保障和平所带来的是规模空前的财政债务，这时候公爵做出了两个极坏的决定：大幅度增加税率，并将整个罗德岛的土地收归己有并严格限制供给——这是一切之恶的开端。在那以后，原本的轻徭薄赋和宽松的营商环境不复存在了，尽管很多普通人感觉不到，许多海兰德商人和企业撤出了罗德岛。而随着人口的增长，大多数的罗德岛居民都只能蜗居在原本市区里狭窄的土地，马匹用几十分钟便能走完全程的圣米歇尔地区汇聚了罗德岛上的几十万人口。罗德岛虽小，但是她百分之二十的土地上居住着超过百分之八十的人口。剩下的土地则被划作贵族的保留地，那里是金碧辉煌的贵族行宫，枝繁叶茂的森林和整齐平滑的广袤草地，是用人们税收建造的豪华海湾和繁华的金融中心。而与此同时，市民居住的城市中心地区环境极度恶化，变成了污水横流、腥味遍地的地方。罗德岛的经济状况也大不如前，和北方自由城市的彻底断绝使得罗德岛的对外贸易萎靡不振，魔素矿石反而成了罗德岛最重要的经济支柱——为了保障经济，公爵大力支持甚至强行买卖人口来当矿工，但是魔素矿石不稳定的价格又进一步绑架了罗德岛的经济，原本就人多地少的罗德岛由此变得更加穷困。十年来，人们的收入没有增长，但是物价却一直向前，逐渐从帝国内最闪耀的明珠蜕变成为黯淡的星点——尽管在您眼中的罗德岛，可能仍然是一副盛世美景吧，但是也请您关注一下大多数人的生活，毕竟养活我们的正是他们啊。”
听到这里，茉莉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从情感上而言，她非常不愿意听信这位显然的皇帝反对者的话语。但是茉莉认为他所讲述的故事又确实有可信的背景和逻辑。
“如同教科书所说的那样，经济上的紧缩必定带来政治上的紧缩。罗德岛的骑士阶层和保皇派也正是这个时候崛起的。和他们所支持的维尔威特皇室一样，他们以安全为由在国内建立了书报审查制度，原本自由开放的罗德岛出版业由此受到了严重的打击，而且连带着岛内的印刷业和造纸业一起也成了受害者……至于更多的，我想我已经不必深入，您只要在这里再生活一会儿就能亲自体会到了——这也是为什么我在一开始和您说起皇帝在罗德岛的一些不当行为时您会感到惊讶的原因，只不过在我看来，这一切都是顺理成章，有理有据的。”
茉莉静静地看着老人深邃而诚挚的眼神，内心却在不断地挣扎着自己童年时经受的教育和老商人口中讲述的现实孰对孰错，此时的茉莉虽然面色平静，但是她自己却没注意到她白皙的手臂却已经微微发颤。她试图用叉子插住面前的蛋糕，却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正对靶心。
“谢谢您的讲述。”茉莉试着掩盖自己内心的激动，故作平和地像老人道谢。不过对方似乎是从她水灵而有些泪眼婆娑的眼瞳里看出了什么，微笑道：“您很快就会明白我所说的道理的，我们可以一起见证。”
茉莉紧接着便把蛋糕塞进了自己的嘴里，以防自己再说出什么不恰当的话来。只是，平时甜腻的蛋糕此时不知为何显得苦涩，可可豆沁人的苦香缓缓浸透了她的鼻腔。而一颗小小的泪珠也在不知不觉中从少女的眼角滑落，顺着她纯洁白皙的脸颊一直滑落到白净的大理石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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